追溯“国色”源远流长的美之历程

来源:青岛日报发布时间:2022-12-05 11:18
“故宫”与“敦煌”,两大人类文化遗产中的中国传统色,在青岛人郭浩的持续发掘中彰显兼容并蓄的东方古典之美——


■敦煌不同历史时期的色彩演变。

■郭浩,文化学者,前哈佛大学肯尼迪学院访问学者,现正从事中国传统色彩美学的研究和普及、中国美学的新创作。

■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   郭浩 著 中信出版社·雅信2022.11

 

  暗红、灰青的底色堆叠闪亮的金青,玉白的色彩浮现于土红的泥板,红与黑,白与绿,勾画出绀发翠眉的菩萨,高绿下赪的山水,五色杂陈的仙禽……北魏浓郁、隋唐明艳、五代鲜丽、元代俭淡,即便不能亲历敦煌的盛大与恢宏,敦煌之美依然在色彩的演绎描摹中溢于言表、栩栩如生。

  敦煌,本就是由色彩构成的奇迹,飞天与藻井、卷草与神鹿,都不足以彰显敦而煌之的要义。青岛籍文化学者,致力于中国传统色彩美学研究和普及的郭浩,在11月28日正式面世出版的新书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中告诉我们,敦煌色,才是解读敦煌艺术的密钥。他用108幅敦煌壁画彩塑,摹绘37座洞窟,12段历史与艺术的时空交集,传达72例敦煌色彩搭配的范例,带领读者步入千载敦煌与古典中国独特的美的历程。

  对话郭浩

  色彩之美的“所以然”

  “敦煌色彩的最大特征是文明交汇、文化交流的色彩痕迹;另一大特征是时间流逝、胜迹沧桑的色彩痕迹,即‘色与空的美学’。”

  青报读书:在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之后,为什么又写了敦煌色彩这本新书?在您所探索的中国传统色体系中,敦煌色彩处于一个怎样的位置?

  郭浩:“故宫”和“敦煌”是中国两大物质文化遗产,所谓“物质文化遗产”,就是指看得见的文物,也可以理解成文化的物质证明。在复建中国传统色体系、谱系的探索过程中,我始终坚持“物质与观念的融合”,而物质是观念的基础,从文物、文献、工艺三个角度去验证中国传统色的本来面目,唯有如此,中国传统色才有办法继承源远流长之美学源流,才有方法追溯清本正源之“真国色”源头。

  在看得见的物质文化遗产中,故宫和敦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所以我从故宫开始整理中国传统色的色名谱系,又从敦煌开始整理中国传统色的配色谱系。书里篇尾放了“敦煌色谱”, 如果去看一下色谱,就知道这一次的重点并非在色名,而是敦煌洞窟里的塑像和壁画所呈现的配色体系,沿着时代脉络去整理,很容易看清楚敦煌的时代色彩变迁,也很容易看清楚敦煌的色彩之美究竟美在哪里。如果说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对中国传统色的有效打捞,让我们知道了“中国传统色”真实的存在,这是“知其然”;那么,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对中国传统色的配色谱系,会让我们知道“中国传统色”运用的方法,就是“知其所以然”。

  书的封底,我放了四句话:援文入画——敦煌色彩的奥秘;谈空论色——敦煌色彩的美学; 拈史为纲——敦煌色彩的文脉;录色成谱——敦煌色彩的谱系。这就是我从故宫到敦煌一路整理传统色彩的心得,与大家做个交代。

  青报读书:相比故宫,敦煌色彩的典型特征是什么?千年敦煌作为传统色的源流之一,有怎样的历史文化地位?

  郭浩:相比于故宫色彩,敦煌色彩的最大特征是文明交汇、文化交流的色彩痕迹,譬如西域凹凸法的输入、中原晕染法的影响、青金石颜料的输入等等。季羡林先生曾说:“世界上历史悠久、地域广阔、自成体系、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:中国、 印度、希腊、伊斯兰,再没有第五个;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聚的地方只有一个,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,再没有第二个。”敦煌色彩美学呈现出来的就是“文化体系汇聚”,这也是中国传统色“讲中国故事”“与世界对话”的美学特征和语境优势。

  敦煌色彩的另一大特征是时间流逝、胜迹沧桑的色彩痕迹。因为敦煌洞窟里的色彩主要保留在塑像和壁画上,千年侵蚀,光照、湿度、风沙、烟火等对塑像和壁画色彩的影响是很大的,我们看到的不止铅丹变色、朱砂变色、雌黄变色,而是整体的敦煌色彩失去了当初的明艳。一方面,我们知晓这样一个色彩变迁,知晓复原敦煌色彩的路径,像张大千和无数后来复原临摹画家所作的努力;另一方面,我们进入洞窟,欣赏到当下的色彩,无论是保存尚好的部分,还是变色明显的部分,它们的色彩故事各有纷纭,这种残存和失落的色彩体系构成了敦煌色彩体系的“色与空”,我称之为“色与空的美学”。

  敦煌研究的“文化降维”

  “敦煌色彩研究至少缺少两本专著——一本是敦煌色彩美学、一本是敦煌色彩科学。”  

  青报读书:20 世纪对敦煌学的研究有“敦煌在中国,敦煌学在日本”的说法。就敦煌色彩而言,目前您和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是否改变了这一局面?前辈学者的经历对您有哪些影响?

  郭浩:20 世纪的 80 年代,日本的文化圈和电影圈联手在中国做了一件事情,这件事情在今天看来还是不可思议,那就是电影《敦煌》。电影改编自日本作家井上靖于 1959 年出版的小说《敦煌》。当年这部电影对于国人的震撼,有一位豆瓣网友形容:仅次于小说《悲惨世界》,还让他定了一年的《敦煌研究》期刊。日本人为什么在30多年前跑到中国来拍摄一部敦煌题材的大制作?日本学习中国的文化,是由来已久的事情,电影《敦煌》带给我们的文化冲击,并不是日本人的“文化突袭”,而是我们在日本播下的文化种子。1958年,敦煌文物研究所(敦煌研究院前身)分别在日本东京、京都举办了“中国敦煌艺术展”,这是敦煌文物研究所第一次在日本举办展览,东京首展会场设在日本桥高岛屋百货商店八层,这个地方是东京标志性的商业中心,直到今天还是,大概相当于现在北京的 SKP 吧,这个展览已经不是“万人空巷”,而是创造了10万日本观众蜂拥而至的文化现象。次年井上靖的小说创作是这次展览播下的种子。

  20 世纪 80 年代以来,敦煌开始重新回到国内国际大众视野,一个标志性的学术事件就是《敦煌研究》创刊,一批批有学术见地的论文开始发表在这本敦煌学术核心期刊上,这些前辈学者的学术论文也惠及到我。另一个标志性的文化事件就是电影《敦煌》,这不是“文化突袭”,而是“文化降维”,那个时候我们是没有能力去做这样一部电影的。

  研究中国传统色以来,我比较关注中日传统色的文化互动,迄今我未曾在日本看到有学术规模、有文化分量的敦煌色彩著作,如果出现一次敦煌色彩的“文化降维”打击,这次不会是发生在我们这边,反而有可能我们对日本形成敦煌美学的新观念、新冲击。

  以我的个人观点,敦煌色彩研究至少缺少两本专著——一本是敦煌色彩美学、一本是敦煌色彩科学,我们中国人有责任把这两本书写出来。

  青报读书:您在书中提到:曾读过每一期的《敦煌研究》,还阅读了大量参考文献,研究过程如同禅修?

  郭浩:我研读了上千份论文,浏览了过百本专著,它们都是敦煌学术的精华,还有些工具书像《敦煌石窟内容总录》《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》是手边必备的。《敦煌研究》从创刊号到最近一期,我都读过,有价值的地方我做了很多标记,因为舍不得在珍贵的学术杂志上写字,就贴各种颜色的小标签,最后是杂志一摞一摞,标签一层一层。

  阅读专著,涉及到书里的每一个小节,我在电脑里都有一个文件夹,这个小节内容的相关论文、专著,尽量摘取到同一文件夹里,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果看到新的敦煌学观点、新的洞窟颜料样本数据,很容易去比对和整理。也正是因为这个工作习惯,我才能在这本书里完成了《敦煌画师名录》和《敦煌莫高窟和安西榆林窟颜料样本总表》,前者把湮没在洞窟和文献里的敦煌画师们打捞了出来,后者把从未公之于众的莫高窟和榆林窟颜料采样数据挖掘了出来,我想这对于后来研究敦煌色彩的同行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。

  我在日本也搜购到了很有价值的敦煌巨著,像日本印刷的大英博物馆和吉美博物馆藏海外敦煌文物图版《西域美术》,印刷极其精美,价格也极其难以承受,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买下了。目前这本书里没有涉及到海外敦煌文物的色彩,我想或许后面有机会续写敦煌色彩美学,会专注在海外流失的敦煌文物色彩研究上。

  莫衷一是的“敦煌色”

  “研究敦煌色彩,始终要面对王子云和张大千的选择,侧重当下的色彩还是侧重当初的色彩。”

  青报读书周刊:关于敦煌的用色,美术大师王子云选择“客观摹写”,按照他当时所见的壁画色彩如实摹绘,而张大千选择“复原摹绘”,借鉴的是当时唐卡画师们的色彩体系。还有些人认为现在谈论敦煌色并没有意义,因为当时的颜料多来自天然矿物,今天已经氧化和褪色,早已不是最初的颜色了,您更倾向于哪一种标准?

  郭浩:王子云选择“客观摹写”,按照壁画当时的色彩如实地摹绘下来,他继承的是当初敦煌画师们的概念色彩体系,张大千选择“复原摹绘”,按照唐卡的色彩推导复原变色壁画的色彩,他借鉴的是当时唐卡画师们的概念色彩体系。虽然王和张的关系融洽,但王子云对张大千的设色颇有异议:“画面红红绿绿,十分刺目,显得有些匠气和火气。”

  研究敦煌色彩,始终要面对王子云和张大千的选择,侧重当下的色彩还是侧重当初的色彩, 这也是我把本书分成“如是我见”和“如是我闻”两个篇章的原因。在“如是我见”,按照“客观摹写”的原则,忠实表现当下的敦煌色彩;在“如是我闻”,按照“复原摹绘”的原则,复原表现当初的敦煌色彩,只是当初的时间设定没有放在最初始的起点,而是根据色彩的变化去推想三百年前、五百年前的敦煌色彩,这么做是不想被批评有“匠气和火气”的刺目。

  这种章节安排,看得出我在王和张的两种设色方法之间的徘徊。王子云的客观摹写,跟他留学法国所受西洋画的写生色彩影响有关,或是“写实的写生”,然而他所见的光影实相,在时间的变色、光线的变色下,也不过是他当时瞬间的色彩捕捉,正如我在“如是我见”里的努力与徒劳。张大千以自己总结的敦煌壁画概念色彩体系来抵销时间、光线对色彩的侵蚀, 或是“写意的写实”,刺目的背后,竟是传统方式下中国画的取色。

  中国传统色的古为今用

  “中国的传统配色方法,也是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法。”  

  青报读书:上一本书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出版后,海天霞、天水碧、上玄下纁等词汇广为流传,这些传统色就连名称也充满了古典美,“敦煌色”中是否也有一些色彩独特的寓意?

  郭浩:敦煌一书中也有写,十六国到北朝的石窟中,纯正的蓝色不多见,青金石往往用在重要之处,譬如佛发,佛经里称之为“绀青色”或“绀琉璃色”,它的出现意味着佛或者近乎成佛人物的降临;还有谦卑但传承千载的“敦煌土”,是壁画和塑像的底色,来自窟前由宕泉河水冲积的细泥。

  青报读书:您书中说,敦煌艺术是中国美术的重要源流,从中能看到后世青绿山水的同源意象,以及文人水墨画与精巧花鸟图的深层结构。这种一脉相承背后有什么共同的色彩审美特征?

  郭浩:中国的传统配色方法,也是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法。举一个例子:莫高窟第 61 窟的主室现存内容保持了五代时期的原貌,背屏南侧上部是红、绿主色的飞天,飞天的主色是明度不高的红、绿二色,我推测它们来自赤铁矿的土红、氯铜矿的石绿。红和绿,色调一个暖一个冷,它们是互补色,但是,这里的飞天,红、绿都降低了明度,这又涉及到这两种互补色的明度趋同。绝对对立的色彩,因为明度趋同而消解了对立,带来了和谐,这是根据西方的配色理论去解释的。类似这样的配色,我们中国人也有自己的说法,中国人的意境可以更清楚地解释复杂事物,清代的沈鹤坪在《行香子·枝寄鹪鹩》里说:“红消菡萏,绿冷芭蕉。问谁来、同醉松醪。”这里的“红消菡萏,绿冷芭蕉”表现了园林植物的色彩和谐,更表现了中国人看待世界时自己的心境、语境,代入了情绪,红可以“消” ,绿可以“冷”, 在“消”和“冷”的寂寥通感里,色感因为主观审美而变得和谐了。

  通过敦煌色,我们传承东方审美,如果将中国传统色比作一斛宝珠,敦煌色便是其中最含蕴宝光的一枚。虽然消逝是敦煌艺术无法背离的命运;但敦煌色彩构建的中国美学观念的一支,必然成为我们观想的永恒对象。借由色彩,让我们步入千载敦煌与古典中国的美学历程。

  青报读书:有一位青岛酒吧的老板,特别按照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中给出的色谱作为他的酒吧陈设色彩参考。在您看来,敦煌色是否也能够应用到当代生活中,延续新美学?

  郭浩:作为中国传统色的整理者、推广者,我所做的工作正是“中国传统色的体系复建”,这个复建工作有难度,一方面要基于古代的文物、文献、工艺,追溯源头,继承其源流,呈现中国传统色的本真;另一方面则要从旧物件、古文字、老手艺的堆砌里推陈出新,这个“新”即是以当代人喜闻乐见的事物,让中国传统色活在当下、走向未来。

  我始终认为,“中国传统色的体系复建”是文化传承的大事,文化传承不仅仅是大家喜闻乐道的一时的热闹,更需要传统色的美学被大家运用有方、传统色的通识被大家代代相传,这是可以影响中国未来样貌的大事情,这个未来样貌是建筑的、商品的,也是气质的、心灵的。

  如果说之前的两本书《中国传统色:故宫里的色彩美学》和《中国传统色:色彩通识 100 讲》是解决颜色的单一使用,从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开始,就是解决颜色的组合使用,我在这本书的末尾放了一个“敦煌色谱”,把敦煌塑像和壁画的配色方法展现出来,方便大家运用在建筑、家居上,运用在服饰鞋帽上。西方的配色方法是全世界通行的,色环、色相、饱和度、明度是西方搞出来的,互补色、对比色、中差色、邻近色也是西方的,这些配色方法影响了世界,也影响了我们。中国传统色的配色方法,到底存在不存在?能不能成为体系,这是我想在《中国传统色:敦煌里的色彩美学》和后续的著述中一步步解答的。


记者:君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