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长安一片月”，照见“追光”梦

　　第36届金鸡奖“最佳美术片奖”颁给动画电影《长安三万里》，这部席卷2023年电影市场的动画大片再次抵达一个反思节点。

　　《长安三万里》成为2023年的现象级作品，为动画人乃至中国电影提出“长安三问”：国产动画如何成功跳出好莱坞动画的创作模式？出品方追光动画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变成年轻人的共鸣题材？电影工业化缘何在动画领域首先取得成功？

　　追光动画总裁于洲同时也是东布洲国际动画周的三位策展人之一。这位青岛人先后在咨询业、高科技行业担任高管，2014年，他从优酷土豆集团高级副总裁位置离开，与王微一起创立追光动画。不同于常见的电影公司投资动画的思路，于洲以IT工程师的思路、国际产业高度和中国文化视角看待中国动画，“中国团队为中国观众做中国故事”的宗旨给予行业深刻的启发。

　　追光动画成立10年推出8部动画电影，从重新定义“动画中国风”的《小门神》到开启新文化、新风尚的《长安三万里》，初步形成动画品牌的影响力累积。

　　电影学者让·米特里把电影分为知觉层面、叙事层面、诗意层面。从2015年《大圣归来》至今，“国漫崛起”在视觉特效上不断取得突破，在故事层面持续探索“神话传奇+当下视角+现代讲述”的结合，在内核角度寻找中国人的情感基点。在“寻求中国观众诗意共性”方面，追光动画不是唯一的探索者，但《长安三万里》是最早实现传统文化破圈传播的动画力作。

　　剖析“国漫崛起”的密码，且听于洲来自“长安”的第一线分解。

　　“长安”远眺，信心何来？

　　去年国庆节，于洲接受记者采访时就对《长安三万里》信心满满。如他所料，这部长达168分钟的影片颠覆了观众关于动画片的既有印象。“之所以提前一年就对影片持有信心，来源于追光动画对电影的打磨之功。”于洲介绍，“去年10月，《长安三万里》已经完成一大半。创作者也是观众，公司每三个月会有内部试映，第一批观众就已感受到它的吸引力，重新燃起了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兴趣。”

　　创作者尽管有着心理准备，《长安三万里》上映后的盛况仍然超出他们的预期——它在全年龄段影迷中引发轰动：92岁的观众观影后赋诗抒怀，年轻观众借此重新了解李白、高适、杜甫的人生故事，片中48首古诗既是小朋友的诗歌课，也是中年观众追昔抚今、感触人生的必修课。

　　实际上，《长安三万里》打破了国产动画片的各种既有限定：它的片长超过两个半小时，比肩主流商业大片的长度，突破了合家欢电影的限定；它的上映时间也不是儿童动画片的白天时段，影院经理将它放在晚间黄金档上映，显示了它对年轻观众的吸引力；影片的核心内容不是动画片里简单的善恶之分，而是将朝代兴衰、人世浮沉通过几位诗人的际遇展现出来。“一座黄鹤楼见证时代更替，一首《将进酒》道尽胸中块垒。”一位妈妈观众表示，自己会带孩子每年看一遍，随着年龄增长，对影片的理解将一层层深入。 

　　在动画观众眼里，追光动画最显著的特点是深耕中国文化，它的三大系列“新传说”（《白蛇：缘起》《白蛇：青蛇劫起》）、“新神榜”（《新神榜：哪吒重生》《新神榜：杨戬》）“新文化”（《长安三万里》）全部根植于中国文化，由此形成了追光动画的品牌力。对此，于洲表示：“‘新文化’题材不是我们独有的，不少动画公司在动画电影、番剧领域做过历史题材。《长安三万里》取得商业和艺术上的成功，带动创作者在传统文化领域的探索，也是对同行的鼓舞。”

　　“楼式”管理，环环相扣

　　2005年，《关于促进我国动画创作发展的具体措施》正式出台。从彼时国产动画的低谷到如今国漫的全面崛起，影迷见证了国产动画产业的全面崛起。

　　当然，崛起之路并非一马平川。2015年上映的《大圣归来》倚靠众筹才完成宣发，该片凭借9.56亿元的票房成为国漫历史上里程碑意义的作品。2016年面世的《大鱼海棠》创作历经12年，获得光线影业投资后才有机会登上大银幕。在此之前，好莱坞动画、日本动画长期占据国内动画市场。著名动画制作人、《秦时明月》总导演沈乐平认为，相较于低谷期，国产动画已经从好莱坞动漫、日本动漫手中收复了80%-90%的市场。

　　期间，追光动画开发模式的探索是“国漫崛起”中不可忽略的重要一脉。

　　一部动画片的创作历经七八年，动辄中途“夭折”——对于追光动画而言，他们显然不想落入这一不符合电影创作规律的困境。追光动画团队采用滚动开发的模式，同时制作三部动画长片，一部处在剧本阶段，第二部处在制作期，第三部已经着手上映前的宣发、物料等工作。2016年，追光动画推出开山之作《小门神》 ，其后以每年一部的速度推出作品。得益于工业化流程，追光动画耗时三年就能完成一部新作，实现稳定的产能。如今，追光动画与彩条屋（光线旗下）已经成为国产动画的两大“领头羊”，优质作品系列的积累已经初见端倪。

　　何以形成这样的良性态势？其实，并非易事。从国内多数动画公司的操作模式看，多是采取业务外包模式，只保留核心团队，将动画业务分发到全国各个合作伙伴，公司完成最后的统筹，有的公司核心员工寥寥无几，“连一盒月饼都分不完”，照样能推出动画电影。而追光动画有志于独辟蹊径：采用完整创作、制作体系的模式，组建300人的团队，打造从艺术、技术到制片管理的完整创作链条。

　　“我们的人全部集中在一座楼里，这是最难也是最合理的动画电影创作模式，皮克斯、迪士尼都是这样。”于洲介绍，“动画电影需要一个长期并肩作战、不断磨合成长的团队。不少公司只有前期，通过外包完成制作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。因为建立我们这样的团队非常难，门槛也很高。这个行业需要团队密切沟通、环环相扣，每天开会讨论，回顾复检镜头，应对各种变化并实施调整。大家必须在一个楼里，即便在不同的楼里都会影响沟通。”

　　技术优势，不止“毛发”

　　CG动画时代，“毛发”一度成为考较动画技术的标准——动物身上动辄数百万根毛发，在运动、静止、微风下的毛发状态体现了动画技术的成熟度。随着国产动画的进步，“毛发”不再成为“金标准”，富有中国风的镜头才是更有挑战性的目标。

　　《杨戬》里惊艳的“水墨太极图大战”，水墨洇开的烟雾粒子高达1.3亿，这种水墨效果反将了好莱坞动画一军。《长安三万里》的“将进酒”片段用了近两年时间完成，李白吟诵“千金散尽还复来”时泼酒变水，水中现鹤，巨鹤驮起李白、高适、杜甫、岑夫子、丹丘生飞上青天，在人间到天界的往返里勾勒出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的场景。于洲给出一个观众可能忽略的例子：“《长安三万里》再现了大唐的盛世气象，镜头以航拍的视角俯瞰长安，一个镜头里有一万多个角色，必须凭借技术支撑起工匠精神。在制作千军万马的战争场面时，我们如果一个个去做极其繁琐，需要利用群集技术等手段才能实现。”

　　从视觉层面到故事层面，动画电影都要经得起观众考验。“故事肯定更重要的，但技术也要达到一定的门槛。技术太差，观众看不进去，故事再好也没用。技术要有基本水平线，同时观众的审美也在不断提高。”于洲认为，“真正打动观众的不是毛发、特效等技术细节，而是故事和角色。”

　　随着追光动画作品的不断成熟，它的受众也从《小门神》的“合家欢”趋向逐步转向“青年向”。从《白蛇：缘起》开始，院线经理发现追光动画在晚间黄金档的上座率非常优异，《新神榜：杨戬》与好莱坞动画大片《小黄人大眼萌：神偷奶爸前传》同日上映却占尽上风。《猫与桃花源》创下了5年来中国电影海外票房的纪录，《长安三万里》今年暑期档狂揽18.24亿票房。而在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榜上，追光动画在前20名里占据了四席。

　　“票房不是初衷，票房只是个结果，而且，票房存在偶然性和不确定性。四部电影进入票房榜的前20名，是追光动画第一个10年的结果，我们挺开心，后面希望追光的作品不断继续有突破，同时希望市场上百花齐放。当下，观众需求多元化，动画电影行业处在供不应求的状况，我们期待更多的优秀动画电影和番剧出现。”于洲说。

　　“长安”之后，“白蛇”接力

　　《长安三万里》成功开启追光动画的“新文化”系列，该系列第二部将继续聚焦著名诗人吗？于洲表示：“第二部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围绕诗人展开。中华五千年历史中闪光的人物太多，无论是文化、艺术还是科学，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了不起的历史人物，都有去做的可能性。另外，像是四大名著以及其他一些经典作品，我们也有计划用动画创作出来，这都是‘新文化’可能的创作范围。”

　　明年暑期档，追光动画将推出“白蛇”系列第三部《白蛇：浮生》。它承续前两部“白蛇”的艺术特点，又通过现代视角赋予古老传说的新内涵。与《长安三万里》类似，《白蛇：浮生》也是新导演团队的亮相。“追光团队的导演都是内部成长起来的，而且形成了人才梯队。他们虽然是第一次执导，但都是在追光动画待了多年的老同事。对于追光动画来说，导演固然重要，更重要的是团队，团队不断积累、磨合才能做出这样的作品，这与真人电影不同。”于洲说，“真人电影往往会标明‘某某导演作品’，而动画电影只会给出标签，如：‘皮克斯作品’‘迪士尼作品’，像我们的作品都会打出来‘追光动画作品’。” 

　　在采访中，几位院线负责人表达了共同感受：动画电影的成熟与电影观众的成熟同步，从《白蛇：缘起》到《哪吒：魔童降世》再到《长安三万里》，动画片现已被院线当作大片来看待，《白蛇2：青蛇劫起》《新神榜：杨戬》都在豆瓣上赢得了专业影评人的高评分。

　　“现在已经没有动画观众和普通观众的区分，院线经理之前界定动画电影跟商业电影的固有意识已经发生转变。”于洲认为，国产动画与好莱坞动画之间不存在“追赶”的问题，“所谓‘文无第一，武无第二’，国产动画与好莱坞动画的衡量要看是哪方面，比如讲中国故事、诠释中国美学，我们肯定比好莱坞做得好，而好莱坞历经百年发展，他们积累的经验肯定值得我们学习，我们也要戒骄戒躁。”

　　在电影之外，于洲与皮三、陈廖宇联合创立的东布洲动画国际周经过五年发展，已经成为国内最具影响力的动画行业活动之一，让江苏海门成为动画产业的新高地。

　　对此，于洲表示，在国产动画领域仍然有很大的潜力等待开掘，“任何城市都有机会，机会不一定是划给谁的。青岛也有动画公司，尽管做动画电影的公司少一些。无论地理环境还是产业环境，青岛的条件得天独厚，而且，去青岛拍摄的真人电影特别多。对于动画人来说，青岛这座城市有着吸引力，也需要配合一些好的政策引导和软环境，构建动画产业的新蓝图。”